我曾以为,写作是为了把脑中的想法留下来,好在未来某个时刻证明自己存在过。所以,不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字句,我向来是不愿写的。

我熟悉各种文体。古风、格律诗、现代诗、散文、杂文,都曾写过几笔。但我渐渐察觉:写不同的文体,会唤出截然不同的情绪。

写议论文最快活。尤其当灵光乍现,蹦出一个绝妙的比喻,恰好印证了论点——那时总会忍不住自己笑起来。就算发现论证有漏洞,也像解题一样兴奋,修补完善之后,又是一重痛快。

可写诗,尤其是现代诗,我却很难快乐。不止不快,有时更陷入漫长的自我消耗。诗,是情绪高度浓缩的语言。它像一枚放大器,既放得大喜悦,也照得见心底的暗处。成年人的心里,谁没有几处泥泞:痛苦、屈辱、不可言说的秘密……本来已被时间差不多掩埋,像孙悟空被困在阴阳二气瓶,渐渐消融。

而写诗时的情绪,却像那根观音所赐的救命毫毛,一刺就捅破了瓶子——也刺破了自己费力筑起的心防,放出困在其中的魔。

到这个年纪,我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那些释放出的魔,不仅要占据更多心房,还想夺过我的笔,替我去说话。但我清楚:有些念头绝不能现于日光下,那是我平日极力掩饰的所在。

于是表达与掩饰开始撕扯,简直要把人分裂,甚至推向抑郁。写诗所获得的快乐,原是我本就有的,像一阵风掠过,带不来什么新的光亮。而写完之后的空虚、寂寞、后悔与纠缠,却往往久久不散。

古风和格律诗还好。《诗经》早有教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绪再深,也讲含蓄收敛,不至于压垮心灵。散文也是,求的是一缕淡而远的忧伤,清风拂面,不伤肺腑。

但现代诗不同。那种强烈的情绪,是真的会炸开的——就像郭沫若笔下那头吞没一切的天狗。可写作本该是安放自身的方式,而非掏空自身的陷阱。

所以,我是真的不想再写诗了,尤其是现代诗。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体裁。若内心不够强大,最好别轻易尝试。若你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你很可能还是高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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