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

老子所言"绝圣弃智"诸语,当非对寻常百姓之告诫,而是针对执政者的政治箴言。

春秋时期战争,初尚有”不鼓不成列“、"不击堕车"、"不擒二毛"之礼,在晋楚邲之战中,晋军战车陷泥,楚军非但不乘机擒杀,反教其如何脱困,互逞口舌后再战。虽谓"春秋无义战",然其烈度不过今日激烈体育竞技而已。及至曹刿创"鼓不出击"之策,孙武倡"兵者,诡道也"之论,战争规则彻底改变。宋襄公不"半渡而击"的仁义之举,反被视为愚行。战争烈度随之升级,百姓死伤亦剧增。

此乃智巧竞争的必然结果:为胜利不顾底线,则底线必然下移。争斗若取决于谁更无所不为,终将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最无底线者反得胜果。

同理,过度追求仁义亦会适得其反。《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篇》中有一典故,"子路拯溺而受牛"被孔子称之为"鲁人必拯溺者矣"的仁义之举,而"子贡赎人,不受其金"却受孔子批评为”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反为不仁。表面的仁智之举,往往暗藏意想不到的后果。

老子何以倡"绝圣弃智"、"无为"、"不争"?盖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执政者无论提倡何事,其初心如何,民间必然层层加码,终至与原意背道而驰。若提倡逐利,虽本为善事,然不能获利者或转而行窃盗之举,此即"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之理。

故执政者当为刹车而非油门,为舵手而非划桨者。无须事事指导民众所为,只需维护良好秩序,百姓之力自如水般流向恰当之处。此乃老子"绝圣弃智"之深意所在。

关于「中庸」之「中」,传统解读多将其视为「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如「允执其中」。然而,达至此境殊为不易,正如孔子所叹:「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若借数学原理观之,在一条线段上随机取点,命中中点的概率恰为零。此一数学事实,恰似人事常态——若随心所欲行事,必然「不中」。由此思之,与其执着于不可企及的绝对之「中」,不如将「中」理解为一个动态逼近的过程:既知精确之「中」难以捕捉,我们便不断向其靠拢。这一追求过程本身,或许正是「中」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此理近似于数轴上无理数的逼近:虽无法精确标定,却可通过区间套的极限逐步逼近。

这一过程犹如理想单摆:不论初始位置或当前位置如何,其最终静止点必为「中」。即使在理想状态下永不停息,通过观察两端极值,仍能确定其中心位置。这正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智慧所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与老子所言「天地不仁」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不仁」,方能不偏不倚。法律之追求「中」亦然:既保护守法者权益,亦维护违法者应有之权。世人或责法官「过于冷漠」或「不近人情」,然唯有如此,才能公正执法。法院选择天平而非杠杆为标志,亦蕴深意:天平平衡时两端必等重,因其支点本身即居「中」;而杠杆可在不等重情况下平衡,因其支点未必居「中」。基础不「中」,必然导致结果之「不中」。

「中」本身即为难以企及的理想。三维物体的重心虽为其「中」,然投射至二维平面时,其投影未必是该平面图形的重心;同理,二维图形重心的线性投影亦未必是线段中点。是故,我们当效《论语》所示,不断学习,丰富学识,以期在更多维度、更高层次上思考问题,无限接近那真正的「中」。

孔子云:"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又言:"吾百占而七十當。"由此观之,占筮确为易学不可或缺之环节,而非后世某些纯义理派所谓可弃之末节。

若论术数与《易经》的关系,宜取其精要而舍其繁芜。如虞翻之于关羽的精准预测,如《宋史》中说邵雍“遇事能前知”,可见术数得其门径者,确能窥天机之一二。然而,术数之道贵在返本溯源,以大衍之数、梅花易数等本源于《易经》象数体系者为宜,如高岛吞象之法;而非后世纷繁复杂、过度依赖五行牵合之术。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做到"观其象而玩其辞",与《易经》本义相契合。

值得深思的是,即使如孔子这般睿智之士,亦坦言"百占而七十當",展现出对术数准确性的理性认知与谦逊态度。此一坦诚之言,或许正是对后世"神算"迷信的最佳警醒——七成准确率已属难得,宣称百发百中者,恐怕是对易道的误解或有意夸大。这不仅揭示了术数自身的局限性,更彰显了古人面对未知时的理性态度。

故而,学习《易经》,术数固然可资参考,但须知其为辅助工具而非核心。真正的易学修养,在于理解天地变化之理、把握事物发展之势,而非执着于术数的机械应用。术数若能助人洞察变化、启发思考,则为有益;若沦为盲目依赖之具,则反而偏离了"易"之本义。


本文从文本阐释学角度重新审视《易经》的历史价值与意义生成机制。针对"3000年前知识有限条件下何以产生《易经》这样的著作"这一问题,文章提出"意义后构"的核心观点:《易经》的哲学价值主要来自历代解读传统的累积建构,而非其原初文本的固有深度。

面对"3000年前,人类自然科学知识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周文王(或其身边人)为何能写出《易经》这样的著作?"这一问题,我认为需要反思我们对《易经》本质的理解方式。

文本与意义的历史分离

《易经》本身的初始意义或许并非我们今天所赋予的那般高深。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看,它很可能最初只是实用性的占卜记录汇编或某些历史事件的象征性表述。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它的文本还没有它的符号系统重要。真正使《易经》跃升为哲学巨著的,是后世不断累积的诠释系统——从《易传》(十翼)开始,历代学者试图从这些详实记录中提炼宇宙运行规律,构建各种理论模型,这一过程才逐渐赋予了《易经》深厚的哲学底蕴。

这一现象并非《易经》独有。《道德经》从道家处世哲学到宇宙本体论的转变、阴阳五行从简单对应关系到复杂理论体系的演进、天人感应从朴素观察到政治哲学的升华,皆遵循类似的轨迹。正如清代学者章学诚所言:"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经典文本与解读者之间存在一种创造性的对话,在这个过程中,文本的意义不断被重构与拓展。

意义建构的普遍性

这种"意义后构"现象在人文社科领域具有普遍性。以《诗经》为例,《关雎》篇原本可能只是描述男女爱情的民间歌谣,但经过儒家学者的诠释,被赋予了"后妃之德"的政治伦理意涵,从而获得了更为宏大的思想价值。同样的过程也发生在其他文化传统中:《圣经》的不同诠释传统催生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各自的神学体系;马克思著作的多元解读则发展出了从列宁主义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各种思想流派。

这一视角提醒我们:经典的伟大之处,或许不仅在于其原初文本,更在于它能够持续激发后世的创造性诠释,形成一个不断扩展的意义网络。

文本结构与解读空间

然而,认识到解读的重要性并不意味着原初文本可被任意解读。《易经》的卦象结构(八卦、六十四卦的系统排列)、《道德经》的对偶表达、《诗经》的韵律特征,这些内在结构本身已经超越了简单的记录功能,展现出一种系统化的思维方式,为后世解读提供了一个有边界的开放空间。

原文与解读之间存在一种辩证关系:原文的结构特性限定了可能的解读方向,而创造性的解读又不断拓展和丰富原文的内涵。正是在这种张力中,经典得以保持其生命力。

解读传统的文化价值

从这一角度看,我们不必过分纠结于周文王时代是否具备创作"哲学巨著"的知识条件。重要的是认识到:《易经》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是历史长河中无数智者共同参与建构的结果,它体现了中国思想史上"集体智慧"的累积过程。

这种视角既避免了将古代经典神秘化的倾向,又不否认这些经典在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它提示我们:文化传承不是静态保存,而是动态重构的过程;经典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恰恰在于其开放性结构能够容纳不同时代的思想关切。

当代意义与未来可能

我们也看到,相对于中外同时期的经典来说,对其它经典的解读已然难有新鲜内容,《易经》却不时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出现,这一点也说明这部经典的独特之处以及大家对它的关注度,也许这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大学之道吧!

在今天,我们对《易经》等经典的理解,既是对前人解读传统的继承,也是基于当代知识体系的再创造。通过现代系统论、信息论、复杂性科学等视角重新解读这些经典,我们可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某些思维模式与当代科学思想存在意想不到的共鸣。

这种"创造性转化"不仅使古代经典在现代语境中保持活力,也为解决当代问题提供了多元思考路径。从这个意义上说,《易经》及其解读史本身,就是一部关于人类如何不断建构与重构世界图景的启示录。

经典的意义不在其起点,而在其所激发的无尽旅程。当我们以开放而批判的态度与这些文本对话时,我们不仅是经典的解读者,也成为了经典意义的共同创造者。这或许正是《易经》等中国古代经典最为宝贵的现代价值。

在网上看到一个问题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不是可以说先有道和德,然后才有物?关于《道德经》的解读,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里我也就这个问题说说我的理解。

诸子百家的思想根脉,我认为当首推《周易》,《道德经》亦不例外。老子"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之句,实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具体诠释。而更细致的展开,则见于"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的层层递进。

细究此思想脉络,不难发现其与《周易·系辞》中"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一脉相承,本质上阐述了同一宇宙生成观。

道即太极:混沌未分之本源

"道"作为万物之本,包罗万象,超越一切二元对立。正因如此,老子云"天地不仁",意即道体本身超越了人为的道德评判,既非仁,亦非不仁,而是包含一切可能性的混沌状态。此正与《周易》之"太极"互为表里——宇宙未分化前的原初状态。

德如两仪:阴阳二分之始基

"德"则对应于"两仪",代表道的首次分化。混沌初开,一分为二,于是有了阴阳、动静、天地、生死等相对概念。此正如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所喻示:天地分判,而后万物化生。"德畜之"的"畜"字尤为玄妙,既有蓄养、包容之意,亦暗合阴阳互根互生之理。有了这阴阳之分,方有后续的生生不息。

物为四象:阴阳交融之显化

"物"则对应于"四象"。两仪并非静止对立,而是动态交融。譬如温度,初分冷热二元,进而衍生出温、凉二状,形成"冷→温→热→凉→冷"的循环流转。此与四季更替、五行相生相克同理。何以四象而有五行?盖因"土"居中央,统摄四方,代表四象变化中的枢纽与中介。五行形成,万物之形亦随之显现。

势如八卦:物象发展之气场

"势"则对应于"八卦"。从两仪始,每一概念实为一小太极,内含其自身的循环系统。物之生长,必然形成其特有气场,此即为"势"。细察"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之句,恰与八卦生成次第相合:

道德为本,即乾坤二卦;其余六卦皆由乾坤衍生。"长"为春之震卦;"育"(帛书作"遂")为果实将成之象之巽卦;"亭之、毒之"(或作"成之熟之")对应坎离二卦,象征天地之用在水火;"养之、覆之"则为艮兑二卦,艮为少男重养育,兑为少女重保护。此与《说卦》所言如出一辙: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数学模式的内在统一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洞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与《系辞》的深层对应,且老子之言更为本质,可用数学模式予以阐发。《系辞》呈现的是等比数列(A),邵雍的"加一倍法"可表述为递推公式(B),而老子的表述则直指本质,可简化为通项公式(C)。

\begin{array}{l}
A: 1, 2, 4, 8, ... \\ 
B: a_{0} = 1,a_{n} = 2a_{n-1} \\ 
C: a_{n} = 2^{n} 
\end{array}

为何“道(〇)、一、二、三”的含义是2的指数?因老子反复强调的对立概念皆为明示:宇宙万物基于阴阳二元构建,所以这句就是描述的“太极 → 两仪 → 四象 → 八卦”的变化过程,正因为如此,才可以说“三生万物”,因为“三”就是八卦的全备状态,当然可以从八卦演化出六十四卦进而推演万象,也就是“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西汉杨雄或许未能领会此旨,故另辟蹊径,依字面意义构建三进制系统,著《太玄经》,自成一家,亦是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

结语

综上所述,《道德经》实可视为对《易经》的精妙解读。老子以其独特视角,揭示了宇宙生成的内在逻辑,从混沌未分的"道",到阴阳对立的"德",再到形象显现的"物",最后到势能成形的"势",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这一解读不仅回答了"先有道和德,然后才有物"的问题,更为我们理解中国古代宇宙观提供了系统而深刻的思想框架。